可我怎么也没想到,正是这碗让我魂牵梦绕的红烧肉,让我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,再也没有踏进过她家的大门。
知了在窗外老樟树的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着,仿佛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力气都在这个中午耗尽。
暑假作业早就被我塞进了床底,唯一的娱乐,就是那台能收到几个游戏频道的黑白电视机,和几本翻到卷了边的漫画书。
“你大姑对你多好,你忘了?小时候谁最疼你?你感冒发烧,她半夜跑几里路去给你买药。你爱吃她做的红烧肉,每次去,她哪次不给你做?”
倒不是不记得大姑的好,恰恰相反,在我的记忆里,大姑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好长辈。
每次见我,她都会伸出那双有些粗糙但很温暖的手,使劲捏捏我的脸蛋,然后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两块水果糖。
沿途的店铺都关着一半的卷帘门,老板们在店里打着瞌睡,只有门口那台老旧的立式风扇在有气无力地摇着头。
高大的梧桐树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金色碎片,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,还有邻居家窗户里传出的收音机唱戏的声音。
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短袖,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,看到我,脸上的皱纹立刻笑成了一朵花。
她把我按在客厅那张有些年头的竹制躺椅上,然后转身去墙角,搬过来一台“华生”牌的落地电风扇,调到最大档,对着我猛吹。
我重新躺回竹椅上,心里那点不情愿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,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期待。
客厅里的电视机是那种老式的“熊猫”牌,只能收到几个台,画面还带着雪花点。
酱油、料酒、八角、桂皮……各种调味料的味道,依次被激发出来,与肉香混合在一起,汇成一股霸道而又复杂的香气,开始一点点地侵占整个屋子。
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那味道钻进鼻子里,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胃里,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泡在了一个巨大的幸福气泡里。
汤汁在锅里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,从稀薄变得越来越浓稠,像一层红亮的糖浆,均匀地包裹在每一块肉上。
瘦肉也炖得极为酥烂,用舌头轻轻一顶就散开了,每一丝纤维里都浸透了咸中带甜的酱汁。
肉皮更是精华,软糯Q弹,带着一点点焦糖的微苦,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整体的甜腻。
夏日的烦躁,骑车的疲惫,少年的那点小愁绪,在这一刻,全都被这碗人间至味给治愈了。
最后,我把碗里最后一滴汤汁都用米饭刮干净,塞进嘴里,然后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。
我仿佛又回到了更小的时候,也是在这样的午后,在大姑家吃完饭,躺在这张躺椅上睡觉。
就在我即将坠入梦乡的时候,那扇绿色的木门,被人从外面“吱呀”一声推开了。
她走到张阿姨身边,两个人就在堂屋的另一头,靠近厨房门的位置,小声地聊起天来。
长辈们的闲聊,无非就是些东家长西家短,菜市场的菜价,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,谁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。
我在半梦半醒之间,她们的对话像一阵阵模糊的嗡嗡声,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里。